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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纯爱版】(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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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

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噼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哭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

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

出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

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

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

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

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缸,

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

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

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

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

的必经之地。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

十月都快完了,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

上掠过,绿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

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

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

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

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又

长高了。老严家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 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

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

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

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

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

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

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

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

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

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

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

气味, 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

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

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

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 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

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

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

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

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回来好多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

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一进门她就叹了口

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

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 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

的东西,麦乳精啦、 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

力宝。这是老姨临走时非要让给家里捎的东西,咋说都不行。回家时母亲不在,

一直放在奶奶那院。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回没几日头,

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

我,顿了顿,就唱开了:「凤兰哎,有些事儿呢,你得悠着点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晓得啊,这伢子遭多大罪儿了,如果不他老姨,林林就……我这老是

老了,也拢不住事儿了,可心里头啊,老神不得劲儿呢。」说这话时,她身子对

着母亲,脸却朝向我。

母亲则嗯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孩子出这么大事儿,再说正长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气,

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

的。」

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

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

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

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

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

了?还是跟谁又打架了?」

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

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喳,

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

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

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时,

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

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

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饮牛呢。」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

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

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

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抱住我头,柔

声问我啥时候拆线。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架。

「去他家几次了都。」

母亲没接茬,半晌才说:「所以你就拿自个头出气?」

我终于笑了笑。

「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

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

而关于那几天我去了哪,母亲没问,我当然也没说。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

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

以倒了两盅酒。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溷不清地说:「林林

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饭桌上理所当

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亲

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

象。而在我 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个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

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那啥

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过这

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一个

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城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老人家当时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

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

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

了下来。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

打奶奶院 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煳了一口浓痰。空气里

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

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

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 一个人来的?」他先是

点头,后是摇头,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

爸咋不来?」他吸熘吸熘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

第二年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这家伙还真是命大。据姥爷说,陆永

平是在医院过得春节,丢了半条命。现在我也经常会想,当时那两刀要把他弄死

了,又将会是种什么样结局?羞愧地说,曾无数次 幻想过这个场景,但真正发生

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

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

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

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小

林回来啦!」

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

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

平淡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

「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

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

永平的恭维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

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拿眼瞟我这边。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懊恼着那晚咋没把狗日的弄死。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

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

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

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

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

没抬,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历

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

压而来。

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母亲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

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

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

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

这算个屁。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

陆永平说:「咋?」

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

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就说年前那次,连哥自人儿也不晓得谁在背后

下 黑手,是吧哥。」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

烟却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

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

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他哪

些事儿不都门儿清。」

「我哥说天儿黑,啥都没瞅着。人派出所小徐也说了,立案也行,但得提供

合乎逻辑的线索,别让人抓瞎,这治安良好的牌子乡里挂好些年头了都。」小舅

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咱哥这劳模,周围十里八村眼红的怕不得

有个加强排呢。」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

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

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打着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 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

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母亲闻声

跑了出来,刚要凑过去。张凤棠忽拉一下就爬起来:「妈个屄的,命都快丢了,

还敢跟自家娘们动手。离婚,过个鸡巴日子。」

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抬腿追上去。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

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

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

的小孩。

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

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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