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那伏倒在地的内监得到来自头顶上赦免:“说便是。”
挨了一刀做这一行的,若是不争便一跌再跌,最后成为顶包的倒霉鬼;若是上进,便是将脑袋别在腰上,生死荣辱皆系于一人。
内监低声道:“县主道:时候不早了,臣妇便不叨扰娘娘歇息。”
邵闻璟呼出藏于喉间的那口闷气。
指腹移开,徒留下四团濡白,犹如红梅落雪,惹人回顾。
小内监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殊不知他的君主也刚从谪仙台上身着血衣而下。
仆役被赦免了,而他的主人又一次受刑。
景光帝面色如常道:“好。看赏。”
自有太和殿的内监捧着手托上前,小内监双手高举过头,接下这沉甸甸的富贵,耗费全身的气力不叫自家失了分寸,只不过开口谢恩时如何也掩饰不了。
“叩……叩谢陛下。”
“下回不必来秉。”
他知道的,她再也不会来了。
唉,愚蠢的妇人想来现在还在榻上抱腹伤。
蠢驴一样的人只知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真是叫人嫉妒的愚蠢。
而你呢,终于体会到真心呈递后的苦楚了吧。
善良的孩子,竟耐着性子做了这么久的好娃娃,还生出妄念。
瞧瞧,既耗费脑袋又伤了心,临头来还被刺了个对穿。
邵闻璟从她的痛苦中抽丝出残忍的畅意。
日后,但凡她重味那日半分苦楚,都永远绕不开他邵闻璟。
她每回想一次自己少有的挫败,【邵闻璟】三个字就在她的心口加深一层。
一次一次。
即便梁袅袅消失在这个世间,他也同这份惨痛的教训一齐被梁宝知整齐理成包袱埋入邵衍永不知晓的深处。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从未问过她。
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即便现在没有,以前可有过?
有过吗?
俊美的帝王面无表情,可心口却扑通扑通。
我要去问她。
正午的烈阳劈头而下,削过琉璃瓦,割出一道鲜明的边界。
景光帝本是疾步而出,可面对热烈的光亮,心中竟生出一丝怯懦。
缂金丝的鞋面恰好抵在屋檐阴影的交界线上,可他如何都迈不出那步。
好似那腔情谊是见不得人的,只要敢暴露于金光下,即刻无处遁形,只消得灰飞烟灭。
他转而怨恨起她。
是,第一面时他是高高在上了些,可随着后事发展,难道她感受不到他的改变?
为什么不肯再主动向他走一步?
“陛下,赵太傅请见。”
他压下心烦意乱,冷静道:“宣。”
待到事毕,竟至烈阳落幕之时。
见桥哭丧着脸:“陛下又未用午膳,只用几块糕点应对,若是郡主娘娘知晓了,定要担心。”
可巧谢四爷前来秉事,一听便皱着一双剑眉:“陛下莫怪臣僭越,伤了脾胃可是了不得的。”
面对这个舅舅,景光帝软了几分厉色:“多谢四舅关心。”
见谢四爷三言两语说完,一副急不可耐归家之情,景光帝难的流露笑意:“可是舅母嘱咐,怎么舅舅这般急切回府?”
谢四爷爽朗一笑:“今日宝丫头侍疾,臣早些回去,一家人热热闹闹一道用膳。”
想到这个外甥尚且孑然一身,他总是怜惜一些:“莫怪舅舅啰嗦。”
他苦口婆心劝道:“同陛下年龄相仿的寻常男子,哪个不是有妻有子。中宫悬而未决,朝廷政务离不开陛下,那内务庶务也要陛下过问。”
“偏生唯一的嫔妃尚且有孕,陛下身边没个知冷暖的人。臣托大,做长辈的,总是希望陛下过得舒心些。”
邵闻璟抬眼望去,便见谢四爷目中的关切。
他心底的磐石骤然轰塌,嘴唇颤抖几下,含在心间的恳请险些脱口而出。
舅舅可否愿意做主,把梁宝知送进宫来?
可他还是道:“缘分天注定,急不得。”
心底的妄念畸形而丑陋,他如何敢摆到视己如亲子的四舅面前。
君王继续扮演着守礼懂事的好外甥,亲自将舅舅送至阶梯前。
“若是无事,陛下不若一道回侯府?”谢四爷忽而开口。
景光帝难得不知所措。
谢四爷道:“郡主娘娘大好,已然能认人,心中自是惦记陛下。”
外祖母。梁宝知。
他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嘴上客气着,心都要飞去。
谢四爷直率:“陛下欢喜时总爱弓指蹭鼻尖。”
不等邵闻璟干巴巴掩饰,谢四爷自大笑而拾阶而下:“臣在宫门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