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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明天的我们,在昨天相恋】(第一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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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这个水槽破掉就糟了呢。」

当我说出这种每个人都可能担忧的问题后,一之濑笑道:「我可不想被鲨鱼吃掉。」既然不想被鲨鱼吃掉,那你也别再跳桥或跳轨自杀了好吗?

附近的水槽也有展示翻车鱼,一之濑兴致勃勃地望著它。记得翻车鱼的形象挺可爱的,仔细一看其实长得怪恶心的。不论是翻车鱼还是六角恐龙,一之濑或许喜欢这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生物。即使后到的游客已经移动到下一个水槽,一之濑依然紧盯著翻车鱼不放。

等我搜集到第三个印章时,已经下午了。我们决定先回到有美食街的入口附近吃午餐。

菜单上有很多海鲜盖饭或寿司这类的海鲜品项,我点了放有红肉和中腹肉的鲔鱼盖饭、螃蟹汤;一之濑则点了放有竹荚鱼和白子(鱼的精囊)的前滨盖饭,以及章鱼形状的章鱼烧。

室内的座位也很空,不过我们选择坐在人更少的露台座位。从露台座位可以将太平洋一览无遗,还能听见海浪声。一之濑的发丝随风飘扬,她因此拨了好几次头发。因为就在海边的关系,海产非常新鲜,跟平常吃到的海鲜盖饭截然不同,十分美味。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竹荚鱼。」

一之濑目瞪口呆地说道,于是我骗她:「那是当然,因为是把展示的鱼现捞现宰的啊。」没想到她竟然相信了,大受打击地回答:「竟然是展示的鱼啊……」怎么可能是嘛……大概吧!

饭后休息时,我发现一之濑的视线望向一组携家带眷的客人。

那是一对父母带著小女孩的一家三口正在露台座位用餐。一之濑好像是在看那名小女孩手上拿著的海豚玩偶。

我半开玩笑地对死盯著不放的她说道:「你想要玩偶的话,我买给你。」

「那跟我小时候很珍惜的玩偶一模一样,我才看的。」

她如此说道,露出似乎在表达她并不想要的笑容。

「原来你也会珍惜玩偶喔。」

「因为那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一之濑凝视著海豚玩偶说道。

「我上幼稚园的时候,我们一家去了水族馆。回家时爸爸买了像那个小女孩手上的海豚玩偶给我。我去哪里都带著它,长大后也摆在房间当装饰。」

说起玩偶的她,似乎回想起当时的事。

「那个玩偶该不会也被你继父扔掉了吧?」

我如此询问后,她便缓缓点头。

「继父以我不去上学这件事为理由,把它丢掉了。不只玩偶,还有我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我当然有抗议,但他坚持除非我去上学,否则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根本不听我的话。」

她低著头有些自嘲似地说道;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听见女孩的笑声后,一之濑再次望向那一家三口。

爸爸做出夸张的表情逗小女孩发笑,妈妈看著两人也跟著微笑起来。典型的幸福家庭,就是那种家庭吧。

一之濑望著眼前光景的姿态,好像在看著以前的自己。

而我小时候一直待在育幼院,我一出生就被拋弃了。

我这个弃婴不知道父母的长相,每次去同学家玩或是看见感情融洽的家族都很羡慕。

我求之不得的东西,本来是能无条件得到的。看见他们不用渴求就能得到,还视为理所当然的模样,令我妒火中烧。

我无法饶恕这样的现实生活。

这就像是诅咒,光是看见陌生的家庭就感到嫉妒,受自卑感折磨。

一之濑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眼前的一家人跟她的家庭是天差地别,即使放弃自杀,诅咒也不会消失。

是否该说些什么体贴的话来缓和诅咒?

我思考著要讲些什么样的话,却始终想不出来,反而是一之濑先开口:

「已经这么晚了,接下来要不要去看企鹅?」

一之濑拿起吃完的餐具,站了起来。结果我还是没想到什么体贴的话,只能跟在看著导览地图走路的她的身后。

玻璃窗前面聚集了人潮,看见企鹅摇摇晃晃走路的姿态,真是疗愈。一之濑也发出雀跃的声音,直夸「可爱」。

走下楼梯可以观察水槽内的状态,能看见在水中轻快游泳的企鹅身影,那模样彷佛在水中飞翔。

看完附近展示的海獭和海豹后,我们接著去接触区摸海星,在集满印章的同时也逛完水族馆一圈。

「你还有其他想逛的地方吗?」

「我想看海豚和海狮秀,一起去看吧!」

正好表演秀就快要开始了,于是我们急忙前往会场,现场已经大排长龙,最后总算找到后面的位子。

会场内音乐响起,表演秀开始了。主角海豚登场后,时而旋转跳跃,时而让训练员坐在背上游泳,展现出各种花招。

如果跳跃力道猛烈的话,还会溅起水花,可以听见前排的人传来「呀!呀!」的欢呼尖叫声。跳起的海豚会去顶位于高处的球,海狮则会灵巧地用脸接球,每当它们展现什么才艺时,现场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

「哇啊!好厉害喔!」

坐在我旁边的一之濑开心地拍著手。比起看秀,我更在意露出平常不曾展露的笑容的她,总是不自觉地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表演秀在海豚与海狮亲吻下结束,会场充满掌声。

回去时,因为集满印章而得到一个画著海豚图案的大徽章纪念品,我把它送给一之濑,这个大小的话应该不会被她继父发现。

走出水族馆后,在等待公车来临的空档,我们决定沿著海岸散步。

「不知道那群沙丁鱼有几只呢?」「翻车鱼好可爱喔。」「会发光的水母真漂亮。」「海豚海狮秀真精采呢!」一之濑沿著海岸开心地边走边说,不知为何,连我也跟著开心起来。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一直想看海豚秀了。」

「你之前来的时候没看吗?」

「没有看到最后。本来为了近距离观看而坐在前排的位子,但当时年纪还小,被飞来的水花吓一跳……」

一之濑虽然感到难为情,提到这个回忆时还是很开心。

「结果嚎啕大哭,为了不打扰到周围的人,看到一半就离开会场了。后来爸爸才买海豚玩偶安慰无法看完秀的我。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著总有一天要再去看一次。」

若是我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她所谓的「总有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我心想:既然有想去的地方,干嘛不一开始就说出来?

「这样啊,那不枉我们跑这么远呢。」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露出满面笑容。

「相叶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笑得十分幸福的她,是这些日子以来最闪耀的模样。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天真无邪,看起来就只是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这一瞬间令我忘记她是那个想要寻死的少女。结果她马上把头转回去,只能看见她那片刻的表情,著实令我觉得遗憾。

「你玩得开心就好。」

我勾起嘴角微笑,小心不让走在前头的她发现。

回程也买了对号座票,坐著回家。我首先放倒座椅躺下,而一之濑则是浏览变得绉巴巴的水族馆导览图和集章册,时而拿起海豚徽章欣赏。

我原本看著欣赏战利品半晌的她,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她似乎也累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她也在旁边睡著了。

闭眼的她,睫毛形成影子,她的睡脸美丽漂亮、毫无防备。每种生物睡著时都毫无防备,但与平常在意别人视线的她反差太大,感觉一直看下去也不会腻。

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她原本穿著的开襟衫,避免吵醒睡得正香甜的她。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今天会小心回家的。」

「不只今天,每天都要小心啦。」

我们在最近的车站解散,我目送一之濑的背影离去后才回家。

回到公寓搭乘电梯时,正好和住在其他楼层的一家子搭同一班。爸爸拿著大型的购物袋,妈妈则是握著笑咪咪的小女孩的手。

若是平常看见这种幸福家庭,我通常会涌起负面情感。

然而直到那一家子离开电梯后,负面情感并没有出现。

「相叶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看见小女孩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一之濑最后展露的那个笑容。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听见有人跟我道谢了。

原本认为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如今或许多多少少存在著一点价值了。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她第十九次自杀。

离上次自杀经过三个星期以上。

这还是一之濑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自杀。如果是不久前,我还会积极地认为「自杀的频率减少了」。

不过,我无法坦率地感到欣喜。

老实说,我反而十分震惊,在水族馆归途展露天真笑容,那样开心的她,竟然再度自杀。

以往我也并非毫无感觉,可是这次心情特别失落。最近跟一之濑相处得不错,感觉关系有变熟,她却没有向我求助,让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慨。

而且累积了不少疲劳,这一星期以来我几乎没闭眼,因为我一直在查询新闻和网路。一方面期待一之濑没有自杀,又忍不住怀疑她怎么可能过了三个星期还没自杀。

平常我会隔三小时查询网路新闻或铁路讯息。之所以频繁地查询,是因为必须早一秒知道她自杀的消息,让时光倒流。

如果没有在她自杀后二十四小时以内回到过去,便覆水难收。还必须考虑我抢先到达自杀现场的时间与搜集自杀现场资料的时间,做好准备回到过去,也能缩短监视一之濑时银表暂停的时间。

因此,邂逅一之濑后,我的生活节奏产生巨大的变化。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很疲惫,即使仔细确认,也会疑神疑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漏了新闻而一直调查下去。必须每隔三小时就起来一次,所以无法睡得安稳。

何况,无论我再怎么注意,要是报导太慢或根本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话,就没戏唱了。如果一之濑在家自杀的话,会被报导出来吗?恐怕不会吧。之前都只是奇迹般地正好都有搭上线。

否则一之濑人生结束的那天,我可能根本没有发现就这样过去了。

所以等待的时间令我十分惶恐。

去完水族馆两个星期后依旧没有新闻报导时,我的内心便涌起一阵不安,担心「是否漏看了报导」或是「其实只是没有上新闻,早就已经自杀了」。

于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每隔两小时查询新闻,应该说,就是我失眠睡不著。即便躺在床上也心心念念著:「会不会几分钟后就上新闻了?」「有没有忘记设闹钟?」无法放下手机。尽管之后便开始昏昏欲睡,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但在梦里也继续在搜寻新闻,根本无法消除疲劳。

持续这样的生活一个多星期后,终于看见有人自杀的报导。

一名女中学生从车站月台跳轨自杀,因为是一之濑经常跳轨自杀的那个车站,所以即使报导中没有提及名字,我也知道是她。

找到自杀报导时,我对倒流时光还来得及一事感到安心,同时也对她自杀一事感到失望。这已经是她第十九次自杀,我却仍然不习惯,反而害怕她死掉。

我之所以妨碍她自杀是为了替自己找藉口,消除罪恶感。尽己所能却仍然阻止不了的话,也无可奈何吧。反正阻止她自杀,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罪恶感什么的,不要在意就好。

我不断说服自己,以便随时接受她的死亡。这也是我死前的消遣,并非真心在妨碍她自杀。

所以,就算无法妨碍她自杀,我也不会大受打击。

──理应是如此才对。

我倒流时光,坐在月台的长椅上。

平常我会一边滑手机一边等她,但今天没有那个心情。

我在想自己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向一之濑攀谈,又要如何对待她。不能按照以往的方式,效果有限,必须事先想好对策。

我的大脑运作著,但是周围的人谈笑风生所形成的噪音,搅乱了我的思绪。谁都没想到接下来会有一名少女跳轨自杀,让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拚命思考的举动真逊。

在这段期间,疑似使她丧命的那班电车显示在发车资讯板上。

然而,却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通常我会装作情报提供者,确认她跳轨自杀的月台与位置后再让时光倒流。不过这次因为身心俱疲的关系,我没有好好调查她跳轨时的位置就回到过去了。她以往都选择在月台的最后方跳轨自杀,我猜这次应该也是一样吧。

前一班电车驶离月台后,一之濑依然没有现身。我从口袋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平常这时间她早就该来了。

万一她跳轨的位置不是月台的最后方,就必须找到她才行。

焦虑得苍白无血色的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在月台上徘徊,一个人一个人确认,避免与她擦身而过。

尽管内心焦急,脚步还是不慌不忙地快步行走,不过看见列车资讯看板上显示「电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月台边」后,我的步伐开始加大。

即使沐浴在周围人的视线中,我仍然不断奔跑。无论如何必须在电车驶进月台前找到她才行。

就在我的焦虑达到颠峰的瞬间──

一之濑经过我的眼前。

我立刻回头望向后方,确认她的长相后,立刻抓住她的手臂。

「你啊……让我担心死了。」

我叹了一大口气说道后,一之濑便回过头。

看见她的表情,我一时语塞。

因为她──哭过。

双眼通红、脸颊湿润。她颤抖著双唇甩开我的手。

她一语不发打算离开;我再次抓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低下头遮掩住脸庞,以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没事。」

电车驶进月台产生风压,她一闭上眼,眼泪便潸然落下。她那头黑色长发随风飞舞飘向后方,露出泛红的耳朵。

「……放开我。」

我一点一点放松手的力道后,她的手臂便从我的手中溜走。

她紧咬双唇,默默无语地迈开脚步。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追在啜泣时抽动著身体的她的身后。

走出验票口后,她虽然时不时会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但仍然一语不发。所以我也稍微拉开距离守护她,继续走在她身后。

一之濑前往的地方是邻接住宅区的公园。

附近还有另一个公园,小朋友踢足球、玩游乐设施的欢乐声,甚至传到这边的公园。

不过,我们目前所在的公园空无一人。

杂草丛生的公园里孤零零地摆放著油漆剥落的溜滑梯与生锈的秋千。男女共用的厕所外墙已变成鼠灰色,小便斗就设置在入口看得见的位置。

我想根本没有人会特地跑来这座公园。

所以一之濑才选择这座公园吧。

一之濑走进只有一间的厕所隔间,我在不远处等待她出来。然而过了三十分钟她依然待在里面。

我走到厕所前确认她的安危,结果却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我看著被杂草覆盖的长椅心想:看来她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我背对厕所,继续倾听她的啜泣声。对面的公园传来孩子们活泼的喧闹声,不和谐的声音扰乱我的思绪,我自顾自地将放在口袋的游乐园入场券捏烂。

在车站月台抓住一之濑的手臂时,我看见她手臂上有瘀青,大概是跟家人吵架,被打了吧。

我好想在公园的正中央呼喊:别多管闲事了。

最近一之濑的表情明显比以前更加开朗,自杀的频率也减少了。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自杀。

然而却因为照理说应该要支持自己的家人,害她决定再次寻死。

不可饶恕!你们将她逼上绝路干嘛?要是你们好好理解她、支持她,她搞不好会重新考虑不要自杀。

都是霸凌她的那些人和不理解她的家人害的。

我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我也是导致这个状况的原因之一。

要是我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她就不会挨揍,也不会关在这种骯脏的厕所哭泣了。

将她逼上绝路的,会不会其实是我?

我看著远处公园一隅的乌鸦,想起小时候的事。

刚上小学不久,我曾在放学后捡到一只乌鸦雏鸟。

看见蹲在地面的雏鸟,我以为它跟父母亲走散了。我判断与其放任它在汽车或自行车会通过的路边,不如把它带回家比较安全,便带著雏鸟回家,放进家里的笼子里。

隔天,我将装有雏鸟的笼子放到庭院后,便去上学了。我想说放在庭院,寻找小孩的父母应该会发现它吧。

放学回家后,我看见装著雏鸟的笼子翻倒在地,也找不到雏鸟的踪影。当时的我看著翻倒的笼子,将这个状况理解为:「搞不好是它父母亲发现它,带它一起回去鸟巢了。」

然而,现在的我已不认为它当时有回到父母身边。

因为乌鸦有个习性,会拋弃没有成长希望的雏鸟。也就是说,那只雏鸟很有可能被父母亲拋弃了,跟我这个弃婴一样。

而且,我也不认为鸟妈妈鸟爸爸会把沾上人类气息的雏鸟带回鸟巢。从笼子翻倒这个状况来判断的话,那只雏鸟应该是被其他鸟类或野猫攻击,吃掉了吧。

然而当时的我却坚信它是回到父母身边而欣喜不已。明明救不救它结果都一样,我却因为做了无意义的事情而感到欢欣。

跟现在妨碍一之濑自杀是同一个道理。

自从她开始展露笑颜,我就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多少帮上了一点忙,结果关键时刻她却没有向我求救,我到底有多自以为是?

也许一直妨碍她自杀,结果也不会改变。既然如此,我不惜劳神费力地妨碍她,有意义吗?难道不是利用她来自我满足,不断折磨她吗?

我好害怕。害怕对一之濑见死不救;害怕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明明无论她的下场如何,我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说。

等待了将近两小时后,后方才响起「喀嚓」一声。

「……你还在啊?」

一之濑挪开视线,试图遮掩她红肿的双眼。

「你肚子饿了吧?要去吃东西吗?」

我佯装平静,以平常的口吻询问道。

不过,她大幅度地摇摇头,轻声回答:「我今天要回家了。」我也简短地回覆:「这样啊。」之后便再也挤不出一句话。

我在桥的不远处与她分别后,独自走进附近的家庭餐厅。

我连泡泡面的力气都没有。坐到角落的一张双人桌的沙发后,我点了牛肉烩饭。平常三两下就吃得一乾二净的牛肉烩饭,今天看起来量特别多。

当我拿起水杯喝水,打算饭后休息片刻再回家时──

「好久不见。」

看见如此向我寒暄的人物,我吓得呛到。

因为在我眼前的,是死神。

穿得一身黑、不健康的苍白肌肤、一头银发。除了手上拿著咖啡以外,外表和服装都跟我遇见她时一模一样。

在我呛得直咳嗽的时候,死神坐到我眼前的椅子上。

「没想到会再和你见面。」

自从收下银表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见过死神。我们没有交换联络方式,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所以我大吃一惊。当然,我只是吃惊,并非想见到她。

「今天我是来给你忠告的。」

死神如此说道,发出声音喝咖啡。

我心想:她所谓的忠告是指什么?今天是与死神交易后的第二次六月二十五日,也是余命三年的一半,她是特地来告诉我,我的寿命只剩一年半吗?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的时候,她否定道:「不是的。」我在心中抗议:别随便读取别人的心啦。

死神看著我的眼睛说:

「你这样下去会后悔喔。」

「后悔?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继续与那名少女,一之濑月美牵扯下去的话,一定会后悔放弃寿命。」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与当初看穿我想自杀时一样。

如果我继续妨碍一之濑自杀,会后悔舍弃寿命?

我不明白她所言何意。

不过,死神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光是读取人心就能预测未来吗?她都能读取人心,交换能让时光倒流的怀表了,就算能预知未来也不足为奇吧。

不对,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未可知。

因为我绝对不可能会后悔舍弃寿命。

「可以收拾您的餐盘吗?」

当女服务生回收吃完的餐盘时,我也一直盯著死神。等女服务生一离开,死神便矫揉造作地叹了一口气,一副嫌麻烦地说道:「你似乎还没有理解呢!」

「你算是已经自杀了喔。结果你又去妨碍别人自杀,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等于是在说好死不如赖活著。你烦恼到最后选择了自杀,你是打算重蹈覆辙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继续说服一之濑,我也会因此产生活下去的欲望,而感到后悔吗?」

死神点头,「是的。」我对此嗤之以鼻,「不可能。」

「你说妨碍别人自杀很奇怪,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吧。你既然能读取人心,那么不用我说也知道,应该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想在最后帮助别人再死吧。」

在得到银表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既然要死,希望自己能死得有意义」。

好比说,有小朋友为了捡滚落的球,快要被车撞到,我因为保护那个小朋友而死;或是冲进火场救被遗留在原地的小朋友,结果只有小朋友得救,我有点憧憬像漫画或连续剧中会出现的那种死法。

美其名是自我牺牲,其实并非如此。

我觉得为谁牺牲,会让自己产生价值。逃避现实、不肯磨练自己的我也能轻易产生价值的方法──

那就是自我牺牲。

并非是想要助人,只不过是想在最后为自己的人生镀金再死。跟妨碍一之濑自杀一样,不过是自私的伪善罢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这种想法。不过,大概有一堆人想要「死得有助益」吧。毕竟有人登录成为捐赠器官者,所以这种想法应该可以成立。

「既然如此,相叶先生。」死神开口道,

「你为何对一之濑月美如此执著?」

死神得意洋洋地接著说:

「没必要特意拯救想死的人吧?别拯救一之濑月美了,改拯救其他因为意外事故身亡的人就好,那只表能拯救许多人喔。」

「我只是想说,考虑自杀的人想拯救别人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妨碍一之濑自杀的理由不只如此,我想一扫我内心的阴霾,所以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你的意思是,你同情一之濑月美?」

死神放下喝光的咖啡杯,向我提问:

「那你为什么同情她?」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

「因为她跟你很像,是吗?」

死神自鸣得意地微笑道。

「即使自杀的原因不同,你们还是很像。」

我的确有无数次将一之濑与以前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像是总是一个人、常去桥上看风景、在水族馆看著别人一家子这些部分。

但那又怎么样?

「就算我们很像那又怎样?难道她放弃自杀,我也会改变想法吗?」

我的人生轨道从一开始就毁坏了,无论怎么做都无法修复,根本不可能想要活下去。

「谁知道?那可难说喔。你也未必拯救得了一之濑月美。」

说话语气像是在挑衅人的死神,令我感到很烦躁。

「就算我真的感到后悔,也不干你的事吧?」

我如此回嘴后,死神便皱起脸孔,呢喃道:

「这样就太无趣了。」

「无趣?」

死神一脸忧郁地用手指敲打桌面。

「相叶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银表跟你交换寿命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像你有读心术。」

「那么,我先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把银表交给你吧。」

为什么死神要跟我用银表交换寿命,我虽然好奇,却不曾深入思考过。

「我从小……」

死神娓娓道来。

「最爱杀死虫子了。」

「啥?」

「少啰嗦,听我说完。」

我猜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很无聊吧,但我还是决定默默听下去。

「不是马上杀掉,而是先夺走那只虫子的长处。如果是蝴蝶或蜻蜓的话,就扯掉它们的翅膀;蚱蜢的话,就拧断它的脚。如此一来,它们的外表和动作就会变成别的生物。看见没有翅膀的蝴蝶,很少人会认出那是蝴蝶吧。我最喜欢观察变成那种姿态也想拚命逃跑的它们,直到不再动弹的模样。」

我心想:果然很无聊。

「重点在于,为了能观察得长一点,我会喂它们食物或救助它们。偶尔会因为帮太多忙而让它们逃走就是了。」之后死神也露出一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般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对她说:「你这兴趣还真是低俗。」反正她随时能看穿我的心,不需要客气。

「所以我才把银表交给你们这种人类啊!」

她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问我:

「相叶先生,你认为人类的长处是什么?」

「人类的长处?」

「我认为是沟通,因为这是在人类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能力。你既然想死,应该明白吧,大部分寻死的人都是被孤立的。你之所以看一之濑月美觉得她生活得很辛苦,也是因为她缺乏人类的长处。」

「也就是说,在你的眼中,我们看起来就像没有翅膀的蝴蝶吧。」

死神若无其事地颔首道:「没错。」

「我虽然能读取人心,却读不出虫子的心。于是有一天,当我正在观察一只临死之际的虫子时,突然心想:『现在这只虫究竟在想什么事情呢?如果它是人类的话,我就能明白它的心了。』所以我便开始观察起企图自杀的人。」

死神望著窗外继续说道:

「不过,观察快要死的人类一点儿都不有趣,因为他们对生存太不执著。我想观察的明明是像虫子一样垂死挣扎到最后的人类,他们却轻而易举地丧了命。」

「所以──」死神强调般地说道。

「我决定给他们饲料,让他们不会马上死掉。」

「原来如此啊。」我说出这句话后,死神便微笑回答:「没错,正是如此。」

「我想观察舍弃寿命的人类慢慢感到后悔的模样,才把银表交给他们。」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脱口而出:「这理由还真是胡闹。」

「过去有许多人临死前感到后悔。」

死神眉飞色舞地说道;我问她:「还有其他舍弃寿命的人吗?」她回答:「是的,因为我会先读取人心,只跟愿意与我交换的人交涉。」

「你似乎认为看到终点才会涌现活下去的欲望呢?正是如此,大家一开始都是一样的想法。打算在剩下的三年制造快乐的回忆、倒流时光以达成某种目标,短时间会变得积极。然后在变得积极的这段期间发现自己的本质。」

「本质?」

「是的,因为只要让时光倒流,就能抹去失败的痕迹。原本胆小怕事的人变得不怕失败,有时候凭藉著气势,甚至能无往不利。一旦有了自信,周围的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便和以往不同。接著便会后悔不已地发现:『原来只要一点点调整,就能重获生机啊!』」

我心想:有那种人存在也不足为奇。

「我不懂耶。既然你希望人类后悔,那根本没必要给予我忠告吧?」

「因为使用银表的方式太无聊了。」

死神露出一副由衷感到乏味的表情说道。

「使用方式哪有分什么有趣无聊的?」

「这可就因人而异了。」

「听好了!」死神开始谆谆教诲:

「大部分得到衔尾蛇银表的人类,一开始会先赚取金钱,挥金如土地大玩特玩,接著慢慢觉得玩腻了。你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吧!但是那些人通常不会妨碍一个想死的少女自杀,而是追求刺激。有人会将倒流时光的能力作为挡箭牌,沾染犯罪、暴露攻击性;也有人装作一副能预知未来的模样,获得注目,试图满足自我表现欲。使用方式因人而异,但都是为了满足欲望而使用银表的力量,恣意妄为。」

「然而……」死神接著以藐视人的眼神看著我。

「你的使用方式不只无聊,甚至打算自我后悔。」

「我不那么认为,我也是随心所欲在使用银表啊。」

「但你似乎累积了不少疲劳呢。」

我无言以对。不过,我自认为是为了自己才使用银表妨碍一之濑自杀的。无论死神怎么说,我都是为了自己。

「请你多多为了自己的欲望使用那只银表,因为愈是依赖那只银表,你临死的下场才会愈滑稽。」

死神说了一大堆后,补充一句:「多让我娱乐一下嘛!」

我又不是为了娱乐这家伙才舍弃寿命的。

也不是为了后悔而妨碍一之濑自杀。

「我没有义务配合你的自由研究。」

我拿起发票站起来,对死神十分肯定地说:

「我会继续妨碍她自杀,也没有要后悔的意思。」

我只剩一年半可活,我要为了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这家伙似乎无法预知未来。

从她刚才的发言就能知道,假如她能预知未来,才不会将银表交给用来做无聊事的人类,说我会后悔,也不过是猜想罢了。

要是以为能读取人心就无所不知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相叶先生。」

当我正要离开座位的瞬间,死神叫住我,我停下脚步。

「所有得到衔尾蛇银表的人,最后都感到后悔不已。」

死神坐在位子上,没有望向我,如此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只会把银表交给会后悔的人。」

死神转头看著我的脸,微笑道。

「毕竟我能读取人心嘛!」

听见这句话,我报以微笑。

那么恭喜你──遇见第一个不会后悔的人。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一日,星期三,天气晴。

这一天,我的手机响起声音。

来电铃声把正在睡觉的我吵醒,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闹钟。以往我用来上网、设闹钟、看日历的手机,第一次发挥它本来的功用。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是一之濑打来的!

应该说,只有她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用刚起床的沙哑声音询问:「怎么了?」

「我想死。」

直截了当的一句话。

我问她在哪里,但我刚睡醒,头脑转不过来,决定约在老地方的那座桥和她碰面。通话结束后,我想要确认时间,视野却一片模糊、看不清萤幕。我在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状态下走向盥洗室,朝脸上使劲泼了一把冷水。

急忙准备后,前往老地方的那座桥。

时刻尚早,是上午十点,我强迫刚起床的身体活动奔跑。

到达那座桥时,一之濑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该不会是打算放弃自杀……」

「不是的,因为我今天想去一个地方。」

一之濑不仅打电话给我,还主动提出有地方想去。

这还是头一遭。我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而捏了捏脸颊,然而一之濑只是对我投以冷漠的视线。「你在做什么啊?」

一之濑对我招了招手;我问她要去哪里,但她说是秘密,不告诉我。与平时完全相反。我跟在她身后,满头问号。为了保险起见,我再次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结果只换来一之濑轻蔑的眼神。

「今天你……有点奇怪耶。」

我回嘴:「奇怪的是你吧!」

「你之前一直强调没有想去的地方,这次怎么这么突然?」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嘛。一之濑如此回答,但我只觉得她在敷衍我。我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天的她确实与平常不同。

还好这次她愿意跟我交流,不像上次几乎无法交谈。实在比上次哭泣时看起来开朗多了。

徒步二十分钟左右来到的地方,是当地的国营公园。

那座公园大到一天无法逛完,也有许多人特地远道而来,是当地唯一的观光景点,我小时候也来过几次。

在入口处必须付入园费,一之濑打算连我的份一起付,被我阻止了。

不过,她握著零钱不肯退让,坚持今天由她付钱。因为让中学生付钱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争执了几分钟。

最后决定猜拳,赢的人付,然后我赢了。

通过入园大门后,一条大得像河川的水路笔直地延伸到视野的前方。

水路每隔一定的间隔就会喷水,可以听见水花的声音。水路的两侧有两排林荫大道笔直地延伸而去,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带著小朋友的民众以及老夫妇走在那条林荫大道。

时序进入七月,天气变得有点热,因此水花声听起来特别凉爽。微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脚下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宛如处于森林之中。

「我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

一之濑有别于平常边走边警戒的态度,表情十分沉稳。欣赏风景的她,眼神十分柔和。我开口:「我好像可以明白你的心情。」于是,她面带微笑地回答:「那就好。」

穿过水路两旁的林荫大道,沿著道路走,便看见一个大池塘。池塘上漂浮著几台天鹅船和桨船,水面映照出清晰的蓝天。

我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两瓶弹珠汽水,把其中一瓶递给一之濑。看到弹珠汽水,心中就涌起一股怀旧的感觉,虽然对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弹珠掉进瓶子里,冒出细小的气泡。一之濑似乎不知道怎么打开弹珠汽水,经历了一番苦战。我帮她打开后,她便轻轻鼓了鼓掌。

碳酸在口中炸开,一口气滋润乾渴的喉咙。一之濑大概是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吧,只见她盯著瓶子里的弹珠,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喝完后,她从池塘的栏杆朝水面挥了挥手。于是,水面聚集了无数条鲤鱼,大概是误以为能吃到饲料才聚集过来的吧。

说到这里,我买弹珠汽水时,店里好像也有卖鲤鱼饲料。我回到商店,买了鲤鱼饲料递给她后,她便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神。

附近有船屋,我们决定一边踩天鹅船,一边喂鲤鱼。

在观光地区经常看见两人乘坐的天鹅船,大概是使用了好几十年吧,坐上去的瞬间便嘎吱作响,油漆斑驳脱落,连方向盘也生锈了。我在乘坐之前很担心自己是否会晕船,现在则是忧虑是否会沉船。

我们两人一起踩踏板,不过前进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慢。不仅没前进多少,踏板还很沉重,我怕一之濑那双纤细的双腿会折断。

「相叶先生你看右边,我看左边。」

一之濑一本正经地寻找鲤鱼,不过鲤鱼马上就从对面靠了过来。

应该说,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被一大群鲤鱼包围了,数量多得不计其数,连一之濑也惊吓地说:「有点可怕呢……」

投喂饲料后,鲤鱼便啪唰啪唰地跳出水面,溅起水花。我焦虑地想著应该不会翻船吧。尽管处于这种状态下,一之濑依然忘我地喂饲料,从船上探出身子。我从后方抓住她的衣服,避免她落水,但本人似乎毫无察觉。

即使喂完饲料,鲤鱼仍旧不肯离开船边,于是一之濑开始与鲤鱼对话:「抱歉喔,已经没有饲料了。」我无法忘怀她哭泣时的表情,始终耿耿于怀,看见她一如既往,我才安心了一些。

坐完天鹅船后,我们在公园内四处走走逛逛,然后去美食街享用迟来的午餐。我们点的是装在免洗容器的普通乌龙面,但在这种场所用餐,吃起来特别美味,真是不可思议。一之濑吃完乌龙面后,还吃了霜淇淋。

商店里贩卖著球具、飞盘等各式各样的玩具,我不太想做剧烈的运动,所以买了泡泡水和野餐垫,前往位于园内中央的草地。

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在眼前扩展,上头铺著无数张野餐垫,有正在享用自带便当的老夫妇、与小孩玩球的父亲、跟宠物狗玩飞盘的情侣等,各自乐在其中的样子。

草地中央耸立著一棵大树,就像是这座公园的地标,不过从这里望去,距离很远,看起来很小。我们走在草地上,朝那棵大树前进。

抵达大树的树荫下,铺好五彩缤纷的野餐垫后,我们两人便坐在上头,虽然底下凹凸不平,一之濑却若无其事地采取跪坐的姿势。不痛吗?

起风时,斑驳的树影便随之摇曳,响起微弱的树叶摩擦声。

树荫外传来笑声,眼神不自觉朝声音来源望去。视线的前方有一对小情侣正在打羽毛球。因为风的关系,女友击打羽毛球后会越过男友飞得太远,男友击打羽毛球后则无法飞向前方。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打羽毛球了,而是其他游戏了,不过两人都笑得乐不可支。

像这样观察其他人,树荫里与树荫外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就像是个从树荫里的世界一脸羡慕地望著外面世界的旁观者。

实际上,如果一之濑不在我身边的话,我应该会显得格格不入。

放眼望去,很少有人独自来这座公园。就算有,也是在写生或躺在野餐垫上睡午觉,看起来十分融入。

我能肯定地说,如果我一个人来这里,绝对没办法融入。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我跟树荫外的人们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那份差异让我被孤立。

除非消弭这个差异,否则我不会打消想死的念头。死神说我跟一之濑待在一起会后悔,那怎么可能。假设一之濑放弃自杀,我们也不会一起来到这座公园了吧。结果只是回到原本的生活而已。

无论如何,我后悔舍弃寿命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情的时候,一之濑突然跳起来。

「虫!有虫!」

她拉著我的衣服,指向野餐垫的边缘。

有只小蚂蚁在走路。

「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抓起蚂蚁,放生到树干上,不过一之濑在那之后还是不断确认野餐垫上有没有虫。

我从袋子里拿出泡泡水,递给心神不宁的一之濑,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两根绿色吸管,四个加了泡泡水的粉红色容器,两个人分,一起吹泡泡。无数的泡泡从吸管轻飘飘地飞出,飞到树荫外,立刻失去了踪影。

「你好不适合吹泡泡喔。」

在树荫外吹泡泡的一之濑嘻嘻笑道。

「我有自知之明啦。」

相反地,吹著泡泡的一之濑则是美得如诗如画。她也彷佛一碰就破的肥皂泡泡般,看起来十分梦幻,非常契合。

我从树荫处一直凝视这样的画面。

「我说,要不要来比赛?」

我问回到树荫下的一之濑。

「比赛?」她歪头回答。

「谁的泡泡飞得远,谁就获胜。败者要听从胜者的话。」

一之濑做出思考数秒的动作后,死盯著我不屑地说道:「要是你赢了,你肯定会要求我放弃自杀吧。」我回答:「那可不一定。」不过她似乎根本不相信我,反问:「是吗?」

「我知道了,我不会要求你放弃自杀,这样总行了吧?」

我如此提议后,她虽然露出猜忌的表情,最后还是答应了。

两人站在同样的位置吹一次泡泡,谁的泡泡飞得远,谁就获胜。定好详细的规则后,一之濑先吹。

她鼓起脸颊用力吹,结果吹出一个大泡泡,没飞出树荫就破掉了。

我见状,深信自己稳操胜券。

我吹的肥皂泡泡飞得很顺利,再加把劲就能飞出树荫,而且还剩下好几个没破。我盯著泡泡,心想自己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获胜吧。

就在这个时候。

两双小手弄破了我吹的泡泡。

是从刚才起就一直绕著树木周围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弄破了泡泡。

大概是读幼稚园的年纪,两人五官很像,一定是兄妹或姊弟吧。

我不知所措;一之濑在我旁边忍笑。

「刚才那次不算,我再吹一次。」

我再次吹出泡泡,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小朋友弄破了。而且两人觉得很有趣,开心得蹦蹦跳跳。

「他们好像希望你再多吹一点泡泡呢。」

一之濑面带微笑地说道。

我拜托两个小朋友离开那里,但他们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之后我也继续说服他们,不断吹出泡泡,但还是全军覆没。我完全变成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玩伴,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吹泡泡,这次换一之濑从旁边用手指戳破泡泡。她穿上鞋子,直接奔向那两个小朋友。

「我们来比赛谁能弄破最多泡泡,好吗?」

一之濑双手扶膝,温柔地对两个小朋友说道,看来是打算陪他们玩耍。异常开朗的她令我有些心动。「相叶先生,快点快点!」她拍了拍手,要求我吹泡泡。

我使劲吹出肥皂泡泡后,小朋友们便嬉闹地追著泡泡。一之濑似乎对他们手下留情的样子,虽然做出打算弄破泡泡的动作,其实还是让著他们。

一之濑玩泡泡的模样,十分开朗、天真无邪。

近似水族馆回程时露出满面笑容的她。笑得比谁都幸福的她有种魔力,令人不自觉地想疼爱她。

一之濑平常总是面无表情,要逗她笑并不容易。如果她不是想要自杀的少女,而是普通女孩的话,应该就能常常看见她的笑容了。真是可惜。

玩了一会儿后,寻找小朋友的父母发现了我们,向我们道谢后,便带那两个小朋友离开。临别之际,两人大幅度地挥著手说:「下次再一起玩哟。」一之濑面带笑容地挥手回答:「下次见。」我也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走掉了呢。」

一之濑转头时,我把肥皂泡泡吹向她。

「呀!不用再吹了啦!」

「什么叫『我们来比赛谁能弄破最多泡泡』啊?看我怎么对付你!」

「相叶先生!会沾到头发啦!」

我一边吹著肥皂泡泡,到处追逐笑著逃跑的一之濑。

无数熠熠生辉的肥皂泡泡在她四周漫天飞舞。

「看我反击!」一之濑也拿出泡泡水,我们两人兴奋得像小学生一样互吹泡泡。

我很想永远欣赏一之濑天真无邪吹著泡泡的模样,无奈我和她都耗尽了体力,马上便气喘吁吁地回到树荫下。

我一屁股瘫倒在野餐垫上;坐在旁边的一之濑也双手撑在身后,仰望树木调整呼吸。

当我仰躺望著随风摇曳,从枝叶缝隙中洒落的阳光时,心情有点奇妙。

对我目前在这里一事感到奇妙。我本以为会独自度过三年的余命,然而现在却像傻瓜一样嬉闹,仰躺在野餐垫上。

自己像「普通人」一样融入草地的这个状况令我难以置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一之濑非死不可呢?」

我看著旁边的一之濑,思索著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事。

我当然明白她自杀的理由,因为跟家人处不来,也没有朋友,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她非自杀不可?

她不就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吗?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她愿意,就能不用自寻死路也能活下去。她存活在这个社会上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一之濑却选择自杀,而我则是妨碍她寻死。

导致她选择自杀的命运和社会,令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净是些不合理的事,所以我才想快点关掉这场垃圾游戏的电源,选择舍弃寿命。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认同她选择自杀的这个行为。

「你真的无意放弃自杀吗?」

我仰躺著询问一之濑。

「只要你肯放弃自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你想报复霸凌你的那些人,我会帮忙;也能每天买娃娃送你,直到你继父不再扔掉你的娃娃。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肯放弃自杀。」

我将真心话直接化为语言。

我希望她放弃自杀,仅只如此。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想要消除罪恶感或替自己找藉口,只是单纯地想要阻止一之濑月美自杀。

不过,一之濑的回答却是「很抱歉」。

「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是想在最后向你道谢。」

我反射性地坐起上半身,问道:「最后是什么意思?」

一之濑没有望向我,而是望著远方的天空说道:

「我明天要跳桥自杀。」

那一瞬间,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满足,也像是豁达。平静、刚强、没有迷惘,坚决不接受我的真心话的表情。

「我想至少在死之前向你道谢。」

「不,等一下。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况且你也没理由向我道谢啊……」

我急忙想要说服她,结果她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才没那回事呢。」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没有人愿意支持我,就这么独自死去。实际上,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早就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依旧维持著沉稳的表情、平静的声音接著说:

「你阻止我自杀的时候,我其实松了一口气。一想到竟然也有人会担心我,就感觉得到了救赎。虽然我总是说一些卑微又反抗的话……但其实我很开心。」

一之濑再次微笑,好似在掩饰难为情似的。

我过去是为了自我满足才妨碍她自杀的,听到她向自己道谢,内心五味杂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所以希望她放弃自杀的心情越发强烈。

我抓住一之濑的肩膀。

「那你就不要自杀,继续活下去不就得了?」

然而,她却摇头回答:

「这半年来与你一同度过的时光,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慰藉,但那不过只是暂时止痛而已。就算我再怎么告诉自己必须去上学,但只要看见制服,不安的浪潮便会将我淹没,让我想要逃跑。我没有勇气返回校园,也没有自信与家人一起生活下去……就算活著,也只是一直烦恼,我好累,我已经受够了。」

我轻轻抽离抓住她肩膀的手。

「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支持我,但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你带我到处去玩,又帮我出钱……真的很抱歉。」

然后,一之濑面向我,像当时那样,露出满面笑容。

「谢谢你为我担心。」

一阵风吹来。

一之濑的发丝随风飘扬。

树叶摩擦声和树荫外传来的声音,听在我耳里都只是噪音。

这或许是最美丽的结束方式吧。

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她做的吗?在她不希望解决霸凌,家庭问题也束手无策的状况下,我只能妨碍她自杀。

以往只是奇迹般地凑巧都有顺利阻止她自杀,也许过没多久便会突然迎来离别。

坚决自杀的一之濑,临终时都在想些什么呢?我强调那么多次会一直妨碍她自杀,如果没去救她,她会觉得被背叛也不足为奇。

与其经历那样的离别,不如此时此地与一之濑互相告别,至少直到最后都站在她那边支持她比较好吧?

我已经尽力了。

然而一之濑还是选择自杀。

没有在自我满足的情况下结束就该偷笑了。

她想要终结她的生命。

那么如她所愿就好。

然而──

「开什么玩笑!」

我在说什么啊。

「咦……」

我毫不留情地对感到困惑的一之濑直话直说:

「听好了!我不是为了救你才阻止你自杀的,而是因为你死了会让我无法释怀!所以我才会妨碍你自杀,还花了不少钱!要是你只向我道个谢就死掉,我不是亏大了吗!要死,等你把我过去花的钱,还有撒到河里的一百万还给我再说!」

我自己也觉得我说话语无伦次的。

说我自私也好,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只是想阻止她自杀罢了。

「我、我怎么可能付得出来啊?是你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要我别客气,让你请的耶!而且信封里的钱……呀!」

一之濑拚死地顶嘴;我粗鲁地抚摸她的脑袋。

「我一定会继续妨碍你自杀,直到你放弃为止。」

一之濑一边整理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露出平常不满的神情。

「……你果然不是我的同伴,而是我的敌人。」

「敌人就敌人。」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吹出肥皂泡泡。

飞翔的泡泡连树荫都没飞出,就「啪」地瞬间消失了。

「……通常也没有人会因为无法释怀就掏出一百万的。」

「跟性命比起来,算便宜了吧。」

「我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她鼓起脸颊吹出泡泡,结果她的泡泡也没有飞去树荫就破掉了。

「别这么贬低自己。况且,自杀也不会死得比较轻松。」

「……我知道。别看我是个小孩就威胁我,没用的。」

「我才不是在威胁你,只是不希望你痛苦才这么说的。」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轻声回答:「你真是个怪咖耶。」然后使劲吹出泡泡。

接著,直到响起通知关闭园区的广播前,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对了,吹泡泡比赛没有分出胜负呢。」

踏出公园的前一刻我才突然想起。于是始终沉默不语的一之濑才开口:「我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算我犯规输了吧。毕竟我从旁边戳破你的泡泡。」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爽快地认输。「除了自杀的事以外,我才听从你说的话喔。」仔细确认赌约的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她的本色就是了。

「那你陪我去那个好了。」

我指著贴在入场大门的海报,海报上画面烟火的插图。

「烟火大会?」

这个公园每年八月下旬会举办烟火大会,海报上写说今年是在八月二十二日举行。

「啊……你的意图是不让我在烟火大会前自杀吧。」

虽然我的目的马上就败露了,但我装傻带过。「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都没想到。」这是我从安乐死报导得到的灵感。如果设下「烟火大会前」这个期限的话,她可能会乖乖听从。虽然只能多争取一点时间,但或许会令这个无计可施的状况产生变化。

「总之,要信守承诺喔。不想待在家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

「要不要打电话给你……」

她含糊其辞地说;我将装有泡泡水的容器的袋子塞到她的手里。

「不必顾虑。所以别说明天要死这种话,再努力一下吧。」

「我就努力到烟火大会吧!」一之濑无奈地说道,接过袋子。

「回家路上小心。」

「真的只到……烟火大会那天喔。」

临别时她再次确认,看样子应该会遵守约定。

我还不能同意她自杀。

到烟火大会那天还有五十多天。

我要利用这五十天,想尽办法阻止她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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