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紫岭红山
字数:10484
2019/05/12
第六笔 陈年旧事
方雪晴悠悠醒转时,眼前只有一片空白。地址失效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s Ba@gmail.com 获取最新地址这种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是对精神
的保护,她端着堂婶塞进手里的杯子,木雕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间
听到外间堂屋里一片嘈杂。
这声音仿佛非常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不厌其烦地在方雪晴的耳边提醒她发
生了什么。她终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门口。
堂屋里的人越发多了,简直水泼不进。人们面色各异,语气也或是担忧,或
是惋惜,或是悲伤,暂且不论这些语气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分:
「……这也太倒霉了。这才几个月呢?两口子前后脚的说没就没了。」
「 过年我和狗儿还一起喝酒来着。这还没半年,好好一家人就变成这样。」
「能富两口子也是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现在留下两个娃娃可怎么
办呢?」
「小的那个还要治病,可怜……」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怜,也就不可怜了。他们家姑
娘才……」
「嘘。」
看到方雪晴出现,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她。只有大门边的石小凯,
甩开他身后的父亲试图拉住他的手,在人缝中奋力挤向方雪晴身边。
方雪晴则走向前来扶住她的堂叔,浑身发着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叔,我再看看那个通知……」
堂叔嗯了一声,向人群扫了一眼。一位本家叔伯赶紧上前一步,像烫手一样
把那张通知书塞进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展开通知书。看了一遍之后,
张嘴才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字,眼泪便滚滚而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到
她身后的石小凯和一直紧跟着她的堂婶赶紧一左一右地拍肩抚背,良久之后,她
才再次组织起语言:「我 妈妈……就算精神出问题了……又怎么会死……」
堂叔叹气摇头,表情凝重,但并没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
院问清楚。」
方雪晴垂着头,双手痉挛地握着已经因为传来传去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通
知书,一笔一划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声喊了出来:「不对!不对……我 妈妈进
精神病院的时间?怎么是她去北京那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方雪晴茫然四顾,发现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
者可以说意味深长。这种表情让她觉得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个世界欺
骗甚至针对。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却也有些为难。方雪晴浑身筛糠般
哆嗦着,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坚持不住了。终于有一位上了些 年纪的本家伯
伯咳嗽了一声,同情地开了口:「 丫头……」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满眼泪花地看着这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
长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奇迹的答案。但伯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是
这样的。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么截访队……
专门堵上访户的。有人上访的,都说是精神病,给抓回去关到精神病院里。我们
区应该也搞了这个吧…… 丫头,我估计着,你娘应该是根本没到北京……只怕是
在我们这边火车站,还没上火车呢,就被截访队的堵住了……」
伯伯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也终于解释了方雪晴的疑惑: 妈妈
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讯。
她呆呆地看着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明暗交替,艰难地整理着思
绪,却听见石小凯的声音在堂屋里爆炸开来:「什么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
冤屈,遇见解决不了的事,还不许上访?就算是古代,老百姓还许告御状,还能
拦轿鸣冤呢!?」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单纯的年轻人。一位常年走南闯北的
本家长辈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石小凯的不谙世事,还是
在嘲讽别的什么:「呵呵。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刚从北京回来,奥运会马上就
要开了,老外越来越多,都是记者电视台……现在去北京上访,那不是给国家丢
脸,影响国际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严防死守,哪里有人去北京上访,当地当官
的要受处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了,以前北京还有上访村,现在都推平了。
把上访户抓的抓赶的赶,还死了人……」
「其实东洲精神病院就是为了关上访的人开的。我家小子先前谈的那个女朋
友就是在那里当护士的。我记得那 丫头说过,他们那其实一个真正的精神病都没
有。——现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关出精神病来了吧。」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
雪晴完全无法判断真伪的小道消息。
这些讨论再次被石小凯愤怒的喊叫声打断了:「这些狗官!比封建时代还不
如!这是社会主义?」
方雪晴也被吓了一跳,转眼看时,却见这家伙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得紫涨,
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干生气,什么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 随心所欲地生气。堂屋门口的石父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便板起脸
低吼一声:「凯子!你胡说什么!」石小凯就愣了一愣,然后呐呐地住了口。石
父再喊一声:「你懂个屁,这么多叔伯大爷在这,有你 胡说八道的余地?回去!
你明天还要上学!」
这娃娃还是怕他老子,见老子发火,只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
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方雪晴目送他们父子走向院门,却听见院门吱呀一声,
撞进一个年轻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听说能富家绝户了?」
伴随着笑声大咧咧地推门走进院子的,是村中一个有名的光棍二流子。在场
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而石小凯更是知道绝户这两个字对方雪
晴的伤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边,像一只被烫了的猫一样跳到那家伙面前,
炸毛道:「绝你妈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见到是石小凯,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虚张声势:
「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嘴巴放干净点。你再说一遍?」
石小凯从会说话开始就不吃这套。他现在郁闷的不行,本就有点没事找事的
倾向,闻言更是暴躁,顶着那家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
「你听好了,我说,我绝你妈的青,春,大,血,逼。」
已经走出院门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凯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凯,对石父装腔作势地指责道:「老石头,你可得好好
教教你家这毛娃子,没大没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石小凯吼一声「走」,便带着石
小凯离开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脸皮厚惯了,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东摸一下,
西戳一下,转了半天,才挤到大门口,踮起脚来看着堂屋里。
这时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婶正在劝着她:「……你别去。我去就行了,啊?
……你还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休息吧……再说你现在这样……去了我
还得担心你。」
方雪晴其实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完全没有思考的
能力,确实只会拖大人的后腿。现在本家长辈们一齐劝说,她便接受了安排。堂
叔稍许放心了些,转向屋里的人们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去吧。
我先跑几天,看看我嫂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麻烦各位一起,来商量一下两
个娃娃的事。劳烦大家了。」
时间已过午夜,于是村民们便各自散去。人还没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婶扶
进屋里躺下。堂婶又勉力安慰开解她良久,才在她身边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独
自无声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户透亮,才精疲力尽地合上刺痛的眼睛。当她终于
能勉强 挣扎着爬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看床头柜上堂婶为她端来,
已经微凉的早餐一眼,更没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夜之
间变得仿佛不认识的,不真实的世界。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屋檐下的燕子也
保持着安静,更让她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
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
开。
进门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长辈。方雪晴无法思考这个虽然认识,但几乎从来
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来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
女人也看着方雪晴,脸上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啊, 丫头,你在这里,正好,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但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没有。」
女人吓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声看去,却又是石小凯高大的身影,粗鲁
地杵在院子门口。
石小凯死死盯着那女人,满脸鄙视,也不等女人回话,便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就想着怕是有人会来小雪家搞事,果然没猜错。——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还真
不少。」
小凯哥在说什么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着他。那女人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
马上变了脸:「石家小子,你说什么呢?我们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么关系?
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干不净,你老子娘怎么教你的?」
石小凯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女人骂了几句,自己也无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凯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摔
门而出,嘴里还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评评理去……」
石小凯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轻蔑的「呸」。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顾
自地扫视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院子,突然问道:「小雪,
你家三轮车呢?」
「三轮车?」方雪晴哑着嗓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
的三轮车不见了。石小凯皱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说完便自己跑
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门口,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凯骑着她家那辆三轮
车再次出现在院门外,然后推车进门,一边走一边笑道:「果然是那个王八蛋拉
走了。」
这家伙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左边颧骨上红肿了起来,手背也擦破了
皮。方雪晴发现了这些迹象,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眯着红肿的眼睛问道:「小
凯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凯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轮车,沉着脸却没有回答方雪晴的问题,而是
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来:「前年我们石家,我叫六叔的那个,你认识的。两口子
打工的时候在出租屋煤气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方雪晴摇摇头,毕竟不是本姓亲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对夫妻,其他的就一无
所知了。
石小凯却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族里那些不要脸的,把他家的东西全吃干抹
净,连他家铝合金窗户都拆跑了,留下我那个族弟没人管。听说叫什么吃绝户来
着。」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方雪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年轻人却突然提高声音:「我昨晚一夜没睡,想着怕有人也会来欺负你。刚才
你家车没了,我想起来昨晚上我走的时候,你们方家那四杆子就来你家东张西望
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轮车停在他院里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几下,把
车拿回来了。」
方雪晴却没多想,而是皱眉道:「小凯哥,你也犯不着和他打架……我回头
告诉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凯却不这么认为,认真解释道:「不是,小雪,这个头要是开了,什么
牛鬼蛇 神都来你家扒拉点什么走,你叔怕是顾不过来这么多。就算知道,怕是也
不能和那么 多人为点小东西翻脸。我就不怕。」他突然提高声音,吼道:「还有
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动这家一草一木试试!」
不得不说,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威胁在农村还是最有效的。毕竟是个十八九
岁的高大壮实的后生,又素来有爱打架不怕事的名声。院门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家
伙马上缩了回去。石小凯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详了她一眼,便
心疼得龇牙咧嘴:「吃饭了没有?你昨晚没睡觉吧?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帮你
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着他。这一贯没心没肺的家伙怎么突然细心了起来,能想到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份情意让方雪晴心里 温暖了少许,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
力,于是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没在学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刚才第一眼看到石小凯的时候就会问了。而石小凯这
家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赖脸地嘿嘿讪笑着:「我也请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脸,口是心非地佯怒起来:「你家又没事,你为什么请假。还
不快回学校去。」
她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石小凯不听自己的话。当然,石小凯也确实不会听的。
那家伙嘿嘿着,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边,摆出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架势。
于是方雪晴叹了口气:「你总这样,以后怎么办呢?」话音未落,便又扑簌簌地
落下泪来。
石小凯手忙脚乱,伸手想为她抹眼泪,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当他第二次
试图伸手时,院门却再次被推开,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的声音:
「凯子!」
方雪晴赶紧擦了把眼泪,迎上前去,哽咽着打招呼道:「石伯母。」
对方却顾不得和方雪晴说话,而是黑着脸对她身后的石小凯道:「凯子,你
刚才和阳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凯脖子一梗,脸一扬,方雪晴赶紧抢在他前头,强颜笑道:「伯母,小
凯哥是看到我家三轮车被四叔骑走了,才去要回来的……」
石伯母直到现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无论怎么掩饰,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
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比如埋怨和烦躁,甚至……厌恶。
这是方雪晴第一次被石小凯的父母……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
着。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石伯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转向石小凯,脸色沉得可怕:「凯子,你今
天还请假。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前两天期中考试,你是越来越差了,这次都倒
数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华,不指望你985,211,你这样下
去,连个大专都考不上!你还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凯还想说什么,却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于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脸色逐渐失望,语气中的怒意也渐渐消失,变成了悲伤:「我还没敢
跟你老子说,怕他又捶你。儿啊,我们一辈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给我们争
点气啊。」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是红了。
就算石小凯再皮,现在也不由得垂下头,一声也不言语。方雪晴赶紧推着他
走向石伯母,强笑道:「小凯哥,我都说了叫你别管我家的事,好好上学。快回
去吧,中午吃了饭,下午赶紧回学校去,快回去。不许来了。」
石小凯只得跟着石伯母走出院门。虽然还是频频回头看着方雪晴,但最终却
什么也没说。
方雪晴也什么都没办法说。现在的她哪里有心思去考虑石小凯父母对自己态
度的变化,更没有精神心力去解释什么。她只是在悲伤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
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堂叔终于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只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着堂叔恭谨地把 妈妈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摆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
不知。等她醒转之后,马上问道:「叔,我 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递给她几张纸。
方雪晴强忍着看完每个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
不信。我不信。我 妈妈没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脸的时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着。直到方雪晴有些癫狂地拉着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着要
去查 妈妈的死因的时候,他才叹着气道:「小雪,你冷静点。这是法医开的死亡
证明,有法律效力的。再说……人也已经火化了,还怎么查啊。」
「我不信!我不信!」方雪晴已经濒临崩溃。堂叔无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残
酷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小雪!就算我们明知道你 妈妈死得不明不白,也没办法
再查的。你以为我们几 十年干饭都是白吃的,连你个黄毛小 丫头都不信,我们能